海上明月共潮生

　 ■ 黄春馥

　　我童年时的小公园，像百舸争流的港口。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，朝阳升起，照在百货大楼哥特式门廊跟精巧栏杆上，在斑斓的玻璃窗折射出纷披的喷泉。交易就像潮汕大锣鼓轰轰烈烈拉开序幕，一直延续到日暮时分。

　　幼小的我最喜欢跟母亲来百货大楼玩。在挨挨挤挤的身影里，陈放着各种商品的玻璃橱窗就像逶迤的花带。头上的钢索上，记录着各种交易信息的纸板被带手笼的手娴熟操纵着，白鸽般飞来飞去，就像四处变幻着魔术的舞台。而我的目光，成了追逐着花香的蝴蝶。

　　然而小公园慢慢沉寂了。随着商业带向新区辐射，人们的目光跟脚步转移到更加开阔的新天地。小公园就像一艘破旧的船，搁浅在时光的海滩上。被渔网所遗忘，被藤蔓青苔争相拥抱，被风沙日夜侵袭，它渐渐陷进昏睡，忘记了昔日扬帆海上的雄姿。很多老汕头人经过西风残照的小公园，都会忍不住摇头慨叹。

　　在一个阳光炽热的季节，小公园终于褪下残破的衣袍。许许多多的矫健身影带着轰鸣的机器跟成堆的脚手架，走进这片老市区的可可西里。相关各个出口，被围墙围起来，透着神秘。那是人类的智慧、汗水跟摇摇欲坠的骑楼们进行的谈判。穿着工作服戴着圆帽子的工人就像是深山的采矿者，有条不紊地从时光那头发掘出精美的庑顶、线条流畅的门廊，还有被彩色玻璃巧妙拼接的窗户，甚至是每一条细小的花纹，每一块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纹章。小公园就在他们的精雕细琢里，渐渐地脱胎换骨——就像在沉香木的香气中涅槃重生的凤凰。

　　偶尔，那些工人会从围墙里走出来。看着头上蓝白的天空，黝黑的脸上浮现着淡淡的笑意。就像一个艺术家，看着手中的作品渐渐成形，眼里闪耀着自豪跟期待。

　　围墙撤走了。舞台的幕布拉开。垂暮的老人变回了青春的容颜。破碎的路面被铺上光滑的石板，残破模糊的线条变得清晰匀整，原来被发黑的苔迹跟裂痕分割的墙体，如今像擦过的瓷器一般散发着光芒。歪歪扭扭的窗框跟门楣前所未有地理直气壮，患风湿病的柱子挺拔如梧桐树。百货大楼重现主帅雄风，周围“将领们”整装待发，等着一声令下。久违的欣喜，在每个汕头人心中点燃。

　　再过一段时间，形形色色的小店铺纷纷进驻。有上架土特产的，也有卖风味小吃的，有展销艺术品的，有经营咖啡跟茶馆的。它们如同蜂巢里的蜜蜂，心有灵犀地在店门装修上保持着跟大环境呼应的古朴，又变出各自的小特色。使得来来往往的行人，在视觉的愉悦中，获得复活节彩蛋般形形色色的小惊喜。

　　晚上，这里成为海市蜃楼。百货大楼前的八角楼顶着明珠顾盼动人，骑楼内外星月交辉。人们在灯光里漫步，一如回到百年前觥筹交错、衣香鬓影的时光。

　　历史曾经意想不到地沉寂，又意想不到地以另一种姿态，在新的时空重现。古老剧目再次上演，依然可以这么响遏行云，喝彩声四起。新生后的小公园正如从海面上跟潮水共生的那轮光华照人的明月，它来得如此动人心魄。随着它一起升起的，还有潮汕大地风起云涌的豪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