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端午

　　艳阳高照，椰影婆娑，蔚蓝的海面波光粼粼，点点白帆摇曳其中。一群海鸥从头顶飞过，微风拂过脸庞，像被渔人的手抚摸过，凉爽而咸腥。

　　2024年6月21日，位于南中国海的广东汕头风光迷人。这座海滨城市，高楼大厦林立，码头货运繁忙，展现出中国经济特区的独特魅力。

　　“呜—呜—呜……”

　　当天12时，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划破上空，响彻在辖区的每个角落，时间长达15分钟。

　　这样的防空警报试鸣演练，汕头市从2002年起，每年都定在这一天开展，不仅是提升战时防空警报发放能力，更是提醒人们勿忘国耻，居安思危。

　　1939年6月21日，汕头遭敌空袭最严重的一天，是500多万汕头人民心中永远的痛。

　　这段屈辱的历史，始于那个悲伤的端午。

　　一

　　20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，战火纷飞，内忧外患，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。

　　1931年，日本蓄意制造九一八事变，发动侵华战争。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官方执行“攘外必先安内”的政策，致使东北、华北等地相继沦陷。

　　汕头，我国东南沿海的一颗璀璨明珠，自1860年开埠起，商贸繁荣，英、日、法、德、美等国纷纷在此设立领事馆。汕头港因地处要位，可停靠7千吨位承载量的巨轮，成为广东第二大港。

　　1937年，卢沟桥事变以来，天津、青岛、上海、厦门、广州等重要港口城市相继落入敌手，汕头成为我国最后一个对外联络、物资补给的口岸，大批抗日物资均由汕头港转运至内地和香港。众多南洋华侨通过汕头港源源不断输送战略物资，支持抗战。

　　日军对汕头觊觎已久。早在1937年8月31日，就派出两架军用飞机侵入汕头、澄海和潮安上空侦察，航拍了多幅汕头俯瞰图，在照片中特别标注了太古码头、仓库、发电所、中山公园、邮政局、海关等重要据点目标。自此，日机隔三岔五就飞来轰炸潮汕城镇，日舰也频繁出入潮汕海面，袭扰商船和渔船。

　　南澳，汕头第一大岛，成为日军侵占潮汕的首选目标。它位于广东和福建交界海面，素有“潮汕屏障、闽粤咽喉”之称，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。

　　1938年6月20日，日军调集飞机和军舰，对南澳进行猛烈轰炸和炮击。日本海军陆战队从长尾山、钱澳一带登陆，企图占领南澳。国民党守军及保安队仓促迎战，与敌稍作交战后全部撤退，南澳全境沦陷。

　　日军占领南澳后，在岛上修建简易机场，成立维持会，实行烧光、抢光和杀光的“三光”政策，掀起一片腥风血雨。1963年《南澳简志》记载：仅隆东、隆西二乡就被日军烧去房屋3948间，竹排、渔船462艘。

　　南澳沦陷，潮汕震惊。国军在汕头举行军事会议，决意渡海收复失地。7月中旬，潮汕驻军与官方潮汕地方党组织领导下的潮澄饶自卫团一道组成“抗日救国义勇军”，在夜色的掩护下，300多人悄悄登岛，与南澳抗日自卫团里应外合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头，一举收复南澳县城。

　　到手的肥肉，岂肯轻易吐出？日军一面调集大小敌舰二十余艘包围南澳岛，一面出动陆战队千余人登陆疯狂反扑。我军官兵临危不惧、誓死护岛，他们左胸佩戴布章，上书“不怕死，不贪财；爱国家，爱百姓”十二个大字，与五倍于己的敌人英勇作战，毙、伤日军超过五百人，终因粮尽援绝，血战四十多天后，大部分以身殉国，在广东抗战史上写下悲壮一页，官方《新华日报》誉之为“南澳抗战精神”。

　　二

　　南澳既失，北部屏障洞开，汕头岌岌可危。

　　1939年6月21日，正是中国传统节日端午节。

　　虽然战争的阴霾已经笼罩了汕头，日军飞机经常投弹空袭，炸毁房屋、死伤人员的消息不时传来。但日子还得过下去，各家各户一如往年包粽子，用栀子水和糯米粉做的栀粿，以此供奉爱国诗人屈原，还采来艾草、菖蒲、榴花等挂在门楣、门环和屋檐下，意在驱瘟辟邪，祈祷日本鬼子不要再来侵扰。

　　希望是美好的，现实是残酷的。在看似祥和喜庆的节日氛围中，日军的铁蹄正在悄无声息地逼近城下。

　　当天凌晨一点左右，汕头港死一般的寂静，几点微弱的航灯在风中摇曳，随时有被海浪吞没的危险。日军一支先头部队化装为平民，搭乘民船，由汉奸引路，抵达新津河口。

　　“你们三更半夜要去做什么？”中国守军持枪盘问道。

　　“我们是澄海的难民，为了躲避日军飞机轰炸逃出来的，请长官行行好，让我们回家。”一个汉奸忙不迭地递烟示好，并以潮汕话作答。

　　士兵上船检查，没发现军装、武器等异样的东西，又见他们衣衫褴褛，便以为真是难民，就放行了。

　　连日暴雨，韩江下游潦水盛涨，这艘民船朔溪而上，一路畅行无阻，开到汕头、澄海、潮安交界水域的旦家园，日军登岸后就地休息，等待飞机空投武器装备。

　　与此同时，日军派出水上机2架降落汕头港内海面，担负水面监视和掩护任务。市民没有见过这种飞机，还以为是被我军击落迫降在那里的，纷纷前去围观看热闹。

　　正在这时，日军飞机向黄蜂似的呼啸而来，对汕头市投下大量炸弹，顿时乌烟遮日、大地颤栗。

　　“快跑，隐蔽！”待民众反应过来时，已是大祸临头。他们惊慌失措，四处逃散，奔向避难场所。

　　在战机护航之下，日军主力部队——步兵炮兵三千余人，分乘三十余艘舰艇，抵达汕头港外的德州水道，随即抢占了妈屿。

　　妈屿口，是抵抗日军入侵的又一重要战略要地。中国军队早就在此密布水雷防卫。孰料水雷队长被日军买通了，事先剪掉了电线，日军才得以长驱直入。

　　日军占领妈屿岛后，将主力部队分成多路包抄汕头市区。驻守汕头的独立第九旅旅长兼潮汕司令华振中下令拼死抵抗。驻守金砂里的保安团第五团三营营长李平，亲历淞沪抗战，刚从桂林“游击干部训练班”结训出来，血气方刚，爱国热情高涨。面对以机关枪、迫击炮、平射炮突击的强敌，他毫不畏惧，指挥若定，安排青年抗敌同志会的队员护送百姓撤离，自己则带了仅存的十几名官兵退守韩江边的咸菜廊，誓与日军决一死战。他们掀推掉屋顶，架枪射击，共歼日军一百多人。激战中，李平的大腿不幸中弹，但他坚守不退，直至壮烈牺牲。

　　根据现今解密的史料来看，日军大本营将此次攻占潮汕地区的军事行动命名为“J作战”。主力由第104师团的第132旅团担任，配属独步76大队、2个山炮兵大队、2个工兵大队、1个轻装甲车小队及1个渡河材料中队。而汕头守军的兵力，包括正规军独九旅其中一个团的力量，加上广东保安团一个团以及两三百名警察，仅是日军的三分之一，尽管拼死抵抗，终因寡不敌众，节节败退，当日撤离市区，汕头即告沦陷。

　　日军攻占汕头之后，在不到10天内陆续攻陷潮安、澄海两座县城，切断了汕头经潮州，往临时省官方所在地——韶关的潮韶公路。从此，东南沿海的对外通道几乎被日寇封锁。

　　三

　　那年的6月21日，又逢中国二十四节气中的夏至，太阳直射北回归线，北半球昼最长，夜最短。然而对于汕头来说，却是暗无天日的开始。

　　吴俊义，一个13岁的男孩，端午那天，他和家人正准备用栀粿、卤鹅拜祖，飞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，把屋瓦都振落了下来。

　　凄厉的警报声响起，吴俊义一家老小跑出家门去找防空洞躲避，却见街上的人群惊恐万分，像无头苍蝇乱窜，警察手持铁皮广播筒指挥大家往东边跑，但一颗炸弹落在东边火光冲天、硝烟弥漫，又喊往北边躲避，没料到北边也响起爆炸声。

　　街上乱成一锅粥，哭喊声、呼叫声响成一片……

　　吴俊义哪里见过这种阵势，直吓得腿脚发软，在奔跑中摔倒，爬起来又奔跑，奔跑中又倒地。

　　端午节是过不成了。他们一家老小来不及收拾行李，光身逃往浮西乡下避难。远远看到日本兵列队走过来，穿着黄褐色的军服，戴着黑灰色的钢盔，背着很长的刀，端着带刺刀的枪，裤头都挂有木制“安仔”（木偶），有的还牵着狗，十分凶狠，见到不顺眼的人就抓，稍有不顺从就开枪，或用刺刀挑死。

　　他们只好绕道走，等稍为安定，三四天后才回家。排队经过日军设在公园头等处的哨站，每个人都要向日本人点头鞠躬。有一市民鞠躬时没有弯腰成90度，被一个日本士兵背起，向上一抛，越肩而过，从高处向地面猛力一摔，叫作“老虎背猪”。经此体罚，没有几个人能站起来的。

　　沦陷后的汕头，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。远远听到军靴的咔咔声，就知道是日寇来了，百姓急忙躲闪，避之如虎狼。尤其让人生畏的是骑兵队，那些东洋大白马，在大街上横冲直撞、耀武扬威，稍有躲闪不及，就被践踏踩伤，或被斩杀于马下。就算躲藏于家中，也会被鬼子兵砸开门来，活活刺死也不敢吭声。1939年10月25日，日军用汽车三辆载所谓“抗日”嫌疑的市民21人，在汕头市区游街一周后，用机关枪扫射，割下首级示众。

　　经济掠夺更是疯狂至极。汕头市警察局档案关于《汕头市区损失情形报告表》中就记下日寇在汕头抢夺财物粮食，霸占工矿企业，征收苛捐杂税等罪行，如掠夺了开明电灯厂、自来水厂，医院、德记抽纱行的设备、仪器、药品、货物等价值10.6亿元，征收的各种苛捐杂税达16.1亿元。

　　潮汕铁路是我国首条由华侨集资创办的商办铁路，南起汕头，北迄潮安。汕头战役前，担负起抢运食盐两千吨以上的任务，为防止潮汕铁路落入敌手，广东省保安处和第四战区汕头前敌指挥部下令拆毁。汕头沦陷后，日军将剩下的部分铁轨杂铁数千吨运回日本制造军火。

　　另外，为增强其军事实力，日寇大肆抓壮丁服苦役，修公路、筑炮楼碉堡和搬运军事物质。1942年，日军将汕头飞机场进行扩建，增建飞机库，强迫石山水井一带工人为其建筑，并夺走价值一千万元以上的已成件石材。

　　日军在汕头烧杀抢掠，无恶不作。一个原来18万人口的城市，死的死、逃的逃，最后只剩下1万多人。一切都始于那个端午，成为500多万汕头人民心中永远的痛，叫人怎能忘记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