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三正,无看心头疼

　　1903年《岭东日报》记述了一件实事：

　　月前，揭阳南门外来一个十七八岁女郎，风姿颇佳，只身一人，行色仓皇。一老妇见了就上前问询，说是普邑戏埠人，来此白银乡访亲，不觉迷失道，乞指引。老妇信以为真，看她年少可人，又恐其人生地疏，不免为登徒子作荡妇对待，遂好心买船共往白银乡。至该乡，并无所谓亲者，老妇再三追问，女始吐实情，原来此来是为情。日前某班戏至埠中演剧，班内某甲极钟情于女，约来此乡一会，今伊人不见，女吞声饮泣。此情景让乡人生疑，以为老妇拐女，即将两人扣留，欲鸣于官。妇述其故，始释之，而女则由乡人函告其父母认领。

　　看戏入情，险误终身，戏之罪欤？

　　方志多次入一个剧目之罪，这个剧目有多个名字，有时候叫《荔镜记》，有时候叫《荔枝记》，有时候叫《陈三五娘》，有时候叫《大难陈三》或《大难》……总之，就是讲泉州书生陈三路过潮州，元宵灯下邂逅富户之女黄五娘，两人一见钟情，陈三为接近伊人，乔装磨镜，卖身三年，入府为佣……

　　这个故事，在粤东闽南是非常著名的，从明代至今，其故事一直活跃在戏曲舞台上或民谣中。这出戏的剧本从明代嘉靖年间已有木刻版传世，此后的万历、清代顺治、道光、光绪都有不同版本相继出现，可见它一直为人所喜爱，书商才一再刊刻。它却也是官府唯一指名禁演的一出戏。康熙潮阳县志、雍正、干隆揭阳县志都说“乡谈《陈三》一曲，伤风败俗”。

　　官府管得住的是城市。实际上，这样的戏在乡间上演频率很高。而老三正顺香班擅长此戏，演了四十多年。《潮安民报》有一篇文章讲到民国十九年该班在潮州城演出此剧时遭到禁止，引发当地文化界与当局的争论，报纸特辟专号征集文人论著，最后，文人得胜，荔枝开演，而且，此后老三正顺香每到潮州城必演此剧，还一晚演两次，可见其受欢迎的程度。很多观众只为看《大难》而来，《大难》演毕，退场观众几达三分之一。

　　“静过老三正”是潮汕的戏谚。老三正即是老三正顺香，因其演出风格细腻，音乐伴奏不乏高手，剧场效果甚佳。

　　这句谚语的形成跟一个人有关系。

　　陈两福1901年9岁时卖入老三正顺香当童伶，习旦行，《大难》里演的黄五娘。他虽为一时名伶，戏班台柱，得人掷金喝彩，但早为日后塌声打算。

　　他在演戏之余研习弦艺，人既聪明，且又刻苦，16岁即任本班头手。这样小的年龄，在这样的大班，坐上头手的位置，是很了不得的。

　　他领奏乐器二弦和唢呐，音色柔美，伴奏托腔圆满工整，层次分明，与唱腔相得益彰，故有“两福伴奏、曲好三分”的评价。因其领奏独具特色，形成该班乐队演奏“静点”的风格，故有“静过老三正”的俗语。

　　有一次，时值端午节，河中奏乐赛龙舟，他随口品评奏乐优劣，被人听到，硬是请到舟中奏乐，一曲“一点金”反线，演奏得抑扬顿挫，拉弓点送，令人叹服，从此名声大振，随班所到之处，观众均点名演奏。

　　他担任童伶入班主考，但听其喊一声叫卖，便能确定演员的取舍，经他挑选来当童伶，后成为潮剧名导演的黄玉斗，就是他的学生。陈两福多次随潮剧班到南洋演出，在潮汕和南洋均享有盛名。

　　陈两福被潮乐界推崇为20世纪20年代潮剧头手之冠，可惜43岁即去世。这时，执掌三正顺的是30年代的名头手，比陈两福小他5岁的洪炳合。

　　洪炳合在三正顺任领奏期间，多次与另一名班潮阳老怡梨斗戏，三斗三胜。他的二弦发音清秀细腻，入曲委婉轻柔，托腔和谐；唢呐发音文静儒雅、潇洒大方、明快利落，在他的带动下，整个乐队伴奏唱腔，主奏与协奏相依相济，层次分明，衬托唱腔从不喧宾夺主。

　　老三正顺的音乐风格与这些名乐师关系极大。该班擅文戏。全班上下百来号人，台上与演出无干的人不许走动，不能弄出声响；台下棚脚花会赌钱的人也会自觉停下来，做《大难陈三》的时候，五娘在台内慵懒的一声“咦——”，台上台下俱已寂然。一段弦乐前奏拉得长长的，慢吞吞的，名班以自己固有的审美方式影响了它的观众。偶尔可闻台下咳嗽声。

　　观众爱老三正顺的戏，有谚曰：老三正，无看心头疼。

　　老三正顺现在能找到的最早文字记载是1884年。《潮剧志》“人物传记”里“詹陈坤”条目里有载，他于这年卖入老三正顺香班：

　　詹陈坤（1877-1948）别名前詹，潮剧演员，后为教戏先生，潮阳县灶浦区下乡人。1884年7岁，卖入老三正顺香班，为童伶，满师后成为该班正式演员……